每個養魚人的起點是什麼呢?
學生宿舍,早晨,光芒如劍射入寢室。從床鋪爬下,我仍睡眼惺忪,小魚卻精神抖擻,我們互道早安。小魚有著亮黃色的苗條身體,藍黑色的寬大尾鰭如緞面晚禮服,在燈光下隱隱閃爍。它是孔雀魚,最廉價的那種,打從夜市把它撈回家那天,我們的命運便如水草般糾纏在一起。起初我用玻璃杯盛清水養著,不料陸續死了幾隻,嚇得我趕緊去水族店求援,把該買的設備飼料都買齊,該記的知識也用心牢牢記著,這才有了擺在案前的小魚缸。養魚並非易事,打氣過濾、硝化系統養菌、換水曝氣缺一不可,並非只有捻些飼料灑入而已。很多人都誤會了,其實水族箱的主體是水而非魚,在看不見的層次,養魚人秘密調控著水箱裡的生態系,而生態的穩定健康則由魚兒表現出來。隨著對小魚的日益喜愛,我鋪上潔白的河砂,植入搖曳的水草,甚至還放了小水車點綴,小魚也不害怕,時常繞著水車玩,水中世界一片祥和,迷你卻溫馨,很有家的感覺。我靜靜地看魚,魚也靜靜地看我,彼此深深著迷於安靜優美的水世界,這是我所能製造的一小片海洋。
魚雖安靜,聽覺卻很敏銳,往往才轉開門把,魚群就躁動起來,猶如備戰狀態,儘管從來沒有敵人。夜裡驚醒,我聽不清父親的言詞,只曉得他在怒吼,把母親孩子都吼哭了,我彷彿看到他漲紅著臉微駝著背,如同每個他咆哮的夜晚。我安靜躲在角落,想化身透明的冷風,從爭吵的縫隙中溜走,無聲無息。回過神來才發覺不過是隔壁晚歸的同學,在宿舍走廊上嘻笑打罵,父親並不在眼前,僅是在耳邊迴盪。只是無論身體逃多遠,心卻像被上了符咒,我被豢養成一隻寂靜的魚,奮力游出嘈雜的家園。
憂鬱的年少時代,那方小魚缸是最光亮的所在。寂寥的苦讀時分,小魚安靜逡巡;無人訴說的青春心事,也全都講給魚聽,講給水聽。每次換一半的水,總有一半舊水留存,缸裡的水是記憶之泉,封存所有的我。你知道嗎?水族箱也有心跳:滴、答、滴、答。響了徹夜的心跳聲,是庸碌生活中一縷平靜的脈搏。隨著我高中畢業升上大學,水族箱裡生死輪迴,循環馬達卻從未停歇,一絲命脈仍輕輕繫著。常去的水族店也從有年代感的老舊小舖,換成幾百公里外光鮮亮麗的巨型大賣場,名為「魚中魚」,雖不在住處附近,卻仍常常驅車前往,採買必需品之外,更多時候是獨自欣賞那些壯闊的水草缸、海水缸。水草缸與海水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景象,一個是恬靜的鄉村原野,遍地的珍珠草含著氣泡,莊嚴肅穆;一個是五光十色的現代都市,海葵與珊瑚如花簇盛放,醉人的妖嬈。爾後,在魚中魚逗留便成了習慣。期中考試一交完卷,便逕直向魚中魚騎去,面對早已看過千百回的水牆,細數缸裡的新舊朋友,讓潺潺的水聲帶走我的憂愁,心神隨魚草翻蕩,沈穩的角蛙坐守我的秘密。
出國交換前,我將寶貝魚兒託付給父親照顧,他表面不說,心裡卻覺得滿有意思的。在魚中魚,父親盯著店員手上空蕩蕩的魚缸,心中裝滿了綺麗的想像:五彩繽紛的魚就快要從缸子游出來,環繞我們四周似的,水草也爬滿了牆壁,宛如一片森林。粼粼的水光投照在父親堅硬的臉上,總是緊皺的眉頭似乎舒開了些,爸爸鍾愛金魚,尤其是帶紅色的獅頭金魚,那飄逸尾鰭在水中煞是好看,一收一放像極了牡丹,他挑選了年輕最有活力的幾尾,帶回家中。因為養魚,父子倆難得有了共通的話題。看他日日擦洗缸壁、深怕魚群餓著、勤勞提水換水的身影,我知道父親對魚也是有愛的,只是不知道,愛得如此深。
多年過去,我在異地工作打拼,早已不再養魚,而父親卻一直守著那缸魚。母親說,爸爸每次去逛魚中魚,總是會問起我喜歡哪種魚,買一隻回家呀。他還常靜靜坐在那個大魚缸旁,看我們的照片,看到睡著。三個孩子大了都不在身邊,他是把那些魚當作小孩在照顧了。而缸裡的獅頭金魚,不多不少,恰好三隻,猶如開在父親心上三朵殷紅的牡丹。
很多時候我會想,被豢養的魚是幸福的,不愁食物,受人注視疼愛;被豢養的魚同時是不幸福的,困於一方深井之中,無數次撞壁卻死不了,燈暗了,世界一片漆黑。父親缸裡的魚,沒有病痛仍然逐漸衰老,濃麗的體色變得蒼白、鰭條低垂、眼神呆滯,失去過往的生命力,缸裡缸外皆如此。幾次回家,對父親的想念漸增,能說的話卻更少了,沒回家時,還好有那幾尾金魚陪著他,只見父親頭髮白了許多,似乎老得比他的魚還快。
昔為養魚人今為觀魚人。我偶然路過一間魚中魚,燈魚、金魚、龍魚、慈鯛、神仙魚,依然在水牆裡無聲漂浮起落,幽幽的藍光如一個個洞穴,熒熒向人招手。踩著沈重的步伐,回想起在魚中魚的點點滴滴,不禁感嘆,人會老,但魚缸裡的魚總是年輕,好動,不曾老去的樣子。
波光粼粼,我憶起父親堅毅的臉龐,從前我是他的魚,現在卻剩他孤獨沉在缸底,以回憶餵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