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映在三合院的稻穀上,映在我和表弟搶奪玩具氣呼呼的臉頰上,微風吹來偶爾攉著稻香與濃濃雞酒味,是再熟悉不過卻又遙遠思念的味道。『阿霈!阿維呀!來呷奔呀!』古厝裡傳來阿嬤殷切的叫喊。我立刻拋下玩具,從三合院的稻場衝向古厝裡的廚房,靛藍色的手工和服也因為我的奔跑,滿是皺褶,但我不介意,因為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對我來說阿嬤煮的美食更勝於表弟手中的玩具,甚至一切。
阿嬤邊念著「一個女孩子家…」邊理著我身上的和服,然後順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雞酒,要我乖乖先喝湯,濃濃酒味撲鼻而來,我馬上倒退三步,嘟嘴嚷著才不要喝這樣的東西噎!摀著鼻正要逃開時,立刻被阿嬤拐回手臂,拖拉回來,阿嬤用充滿耐心的聲音哄著我乖乖喝下…。想不到當時令人逃避的味道,現在竟變成記憶中耐人尋味的思量,多希望能再一次聞到阿嬤煮的雞酒香。
阿公與阿嬤有一座美麗的豌豆田,春收時白色、粉色、紫色的小豌豆花恣意綻放,蜷曲的藤蔓帶著綠油油的豌豆條向上伸長。對於連豌豆架都搆不到邊的我,總愛在田中大喊阿公阿嬤低兜位,便四處奔跑尋找他們,同時他們也在尋找我,像及了躲貓貓遊戲。每當跑過這些豌豆棚時,恣意綻放的花香帶著豌豆翠綠的清新味,迎面而來,現在想起來是清淡又濃厚的回憶阿。阿公阿嬤也有座洋菇寮,菇寮裡暗暗的充滿霉味,我總害怕獨自進入菇寮,但阿公阿嬤都會牽起我的手一同進入,他們農忙時我就在菇寮裡玩耍,偶爾找找白白胖胖剛探出頭的小洋菇,偷偷地拉拉它們,希望小洋菇快快長大。現在想起來那時很調皮,但阿公和阿嬤也只是輕念我,從未大聲斥責過。
小學後,我離開了竹塘,離開了那個充滿稻香、充滿菇寮、充滿綠油油豌豆棚的小鄉村,來到都市,偶爾周末時才回到鄉下見阿公阿嬤。即使小學了,回到老家和阿嬤一起睡覺時,阿嬤仍會幫我蓋上棉被,粗糙的手輕拍著我的背,安穩的拍背聲與窗外唧唧蟲聲相疊印,我捲曲著身軀窩在阿嬤身邊,彷彿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風港,讓我感到安心。每每回到鄉下,阿嬤總會再三叮囑我們這些孩子要好好用功念書,未來對社會有貢獻,她的這番話無形中也成了我學生時期,檢視自己努力的標準。有時阿嬤會擔心我零用錢不夠花用,總私底下塞錢給我,但只要趁阿嬤不注意時我又會偷偷地把錢塞回去皮夾。阿嬤很可愛,也是這樣的疼愛,讓我覺得很幸福,但我卻私心地以為這份幸福會持續很久很久。
事故突如其來,毫無預警,阿公走的那一年,是阿嬤最難熬的日子,原本互相扶持的兩人,突然有人先離開了,阿嬤的生活頓時失去了重心,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阿嬤流著淚傷心又絕望的眼神,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只能默默陪在阿嬤身邊,陪她度過一整個暑假,她哭時抱著她,想說話時就陪她說說話,然後盡量鬥她開心。親戚們都說阿嬤是一個很驕傲、自尊心強又難相處的女主人,但在我心中她也只是我最愛和最疼我的阿嬤僅此而已。
漸漸地高中課業越來越繁忙,鮮少回到鄉下陪伴阿嬤,而阿嬤也在這時候生病了,『帕金森氏症與躁鬱症』,我在網路上來回搜尋著這個疾病帶來的所有症狀,甚至希望能有痊癒的一天,但機會似乎微乎其微。我和家人只能學習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了安全考量,我們將阿嬤接到都市同住,但都市的生活對於習慣大自然、喜愛儉樸生活的長輩來說就如同鳥籠一般,而阿嬤的病情也不是我們所能照料的,阿嬤需要更專業規律的照顧,我們便將阿嬤送往離家最近的安養中心,那裏有專業的護士與社工照料,還有一群同學們的陪伴。在每個周末,我們都會到安養中心看看阿嬤,陪她聊聊天,或許很多家人她早已喚不出名字,發抖的雙手也拿不好任何一樣物品,但她仍是我最愛的阿嬤,聽她唱著不知名的日文歌曲,說著我半懂得日文;小時候她餵著我,如今我捧著雞湯一口一口哄著她喝,生病後的奶奶就像小孩子似的愛吃甜食愛鬧脾氣,每每去探望她都少不了蛋糕、甜點,但我卻覺得很榮幸還有這樣的機會能夠一口一口餵著阿嬤,聽她說日語,聽她念著要我好好乖乖念書,即便已經離開學校不知幾年了。我想我是幸運的,小時候是阿嬤牽著我的手去認識世界,現在我長大了,換我牽起阿嬤的手陪伴她,讓她知道我們都在身旁。
每個周末探望阿嬤前我常是揪著心的,深怕待會見到她,會發現阿嬤已經忘了我,忘了這個從小帶大的孫女,忘了這個她最疼的阿霈,但當她又再次喊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是她的孫女時,這份雀躍與感動無法比擬,我私心的希望阿嬤可以一直記得我,就算某天會忘掉所有人,我也可以是最後一個被遺忘的,好嗎?
拂過阿嬤的髮絲,斑白的頭髮是歲月走過的痕跡,充滿皺痕的眼皮下那份眼神帶點滄桑,我伸手抱抱阿嬤告訴她天冷了,要乖乖穿好衣服保暖。爸爸上前將阿嬤胸前的扣子扣上以免著涼,邊叮囑著阿嬤要聽護士的話。我站在一側,看到這樣的景象,不禁握起相機,拍下這一幕,我想這不僅僅是兩個世代的呈現而已,而是三個世代的情感交流。面對眼前所愛得一切,突然覺得或許人生要得不多,有的是這樣真摯的陪伴,愛與感受,便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