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食


　　媽由外婆處學來一種叫拳頭粄的食物，在我小時候間中會弄給我吃。拳頭粄是麪粉和水捏起來的一小塊粉糰，吃時蘸上加入蔥花的熟豉油，本來沒有味道的滑溜粉糰，用熱水煮幾下便熟，加上豉油，引出平實樸素的味道。我很喜歡拳頭粄的味道，只是現在看來它唯一的營養就是碳水化合物，營養價值不高，最大好處就是可用很便宜的價錢填飽肚子，相信是早孀的外婆在胼手胝足的拮据環境下，想出來用來餵飽三個子女的簡陋食物。

　　我自小生在不富裕，也不拮据的家庭之中，我家早已不再像媽小時那般貧窮，只是不知道為甚麼媽卻會弄拳頭粄，我想主要原因是因為造法簡單，價錢便宜，但也許更深層原因是媽想懷童年的舊。不過對我來說，拳頭粄不是自小吃慣的東西，也不是用以憶苦思甜的物事，我起初唯一喜歡它的原因，就是為了它的味道。現在我已人到中年，雖不能說是老饕，可是也曾吃過不少天下滋味，只是拳頭粄的味道帶有麪粉的香，又有豉油與蔥花引發味道，再加上水煮後滑溜的身體，加上輕微煙韌嚼勁，可說簡單樸素中帶有蘊藉，用它的價錢與所花心思而言，拳頭粄可說是物超所值的食物。

　　當然，要是覺得拳頭粄不夠營養，也可以另外配備菜肉佐膳，但是我偏覺還是只蘸豉油比較好，這或許是因為外婆的緣故。媽口中的外婆，於外公三十多歲壯年猝逝之後，為了養家趕過不少粗活。據媽說，外婆年輕時在梅縣的家是大地主，擁有不少房產與土地，可是大陸解放後，外婆爸爸因地主之名打了靶，政府沒收了所有財產，外婆家變得一貧如洗。後來外婆在五十年代南逃香港，在牛池灣村遇上當裁縫的外公，生活才稍為安定。可惜天不假年，外公後來患上鼻咽癌早逝，外婆只得擔起一家重擔。媽一家很窮，時常要問鄰居賒借食物金錢，當時村中有人沒子女，想給外婆一大筆錢收養媽與阿姨，可是外婆不捨得，最後還是自己將三個子女撫養成人。外婆的克難歲月，其實與拳頭粄很匹配，要不是家中太窮，外婆又怎會弄拳頭粄餵飽一家人呢？唯有因為家窮，拳頭粄這種廚藝才會由外婆傳至媽手中，再由媽的手傳到我處，由拳頭粄的滋味，我不難不想到外婆那艱難下的愛。

　　在五六十年代，仍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有不少外國教會到來傳教，外公早逝而家貧，外婆會走到附近的鑽石山聖則濟利亞堂領取救濟品，有時教會會派麪粉，我很有理由相信，拳頭粄在媽的家出現，也許就是因為這些麪粉的緣故，所以我能吃到拳頭粄，也是因為天主教會。後來外婆與她的同村姊妹入了教，從此篤信天主半個世紀，這就是我媽那一邊的親人，包括我、弟與幾個表兄弟姊妹都受了洗的原因，於是天主教信仰就跟拳頭粄一樣成為我家流傳的習俗，這不能不說是很奇妙的巧合。

　　由於自小認識天主教，也了解教會與《聖經》中的食物。在《聖經》中，有一些食物與麪粉造成的拳頭粄很相近，譬如〈出谷紀〉記載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後，在曠野漂泊四十年，他們期間食物不足要餓死了，有人開始埋怨梅瑟帶他們離開埃及，天主便顯出神蹟，賜了一種食物給他們：

到了晚上，有鵪鶉飛來，遮蓋了營幕；到了早晨，營幕四周落了一層露水。露水昇化之後，在曠野的地面上，留下稀薄的碎屑，稀薄得好像地上的霜。以色列家給這食物取名叫「瑪納」。它像胡荽的種子那樣白，滋味好似蜜餅。

這種甜的瑪納，不知道是甚麼，也不知道是甚麼味道，大概與拳頭粄一樣簡單，而且還帶著天主的愛，延續了人的肉體生命，令他們得以熬過四十年的顛沛流離。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像拳頭粄的餅食，比瑪納更出名，那就是代表主耶穌的聖體。記得小時候，我就讀的天主教小學有時會舉行兒童彌撒，全體學生都要參加，不過聖體唯有我們一班公教同學才可以領受。有一次，有同學在我領聖體後問：「聖體是甚麼味道？」當時覺得同學的問題好笑，可是我現在長大了，才發現我與同學的不同，就在於他覺得聖體只是薄薄的一片圓形無酵餅，而我卻知道它是耶穌的身體，並不是普通的餅。

  〈若望福音〉記載耶穌說過，「我所要賜給的食糧，就是我的肉，是為世界的生命而賜給的。這是從天上降下來的食糧，不像祖先吃了『瑪納』仍然死了；誰吃這食糧，必要生活直到永遠。」到〈路加福音〉耶穌的身體就由無酵餅象徵了：「耶穌拿起餅來，祝謝了，擘開，遞給他們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而捨棄的。你們應行此禮，為紀念我。』」對同學來說聖體是食物，對信徒來說卻象徵基督，基督為這無酵餅賦與了神聖意義。

　　聖體、瑪納與拳頭粄雖然是不同食物，卻同時代表了神聖的愛與精神在不同世代傳承，聖體是由耶穌到宗徒到世人，瑪納是由天主到梅瑟到以色列人，拳頭粄則是外婆到媽再到我。這三種食物簡單得近乎簡陋，可是它們又豈止是普通的食物，當教徒領受聖體，以色列人蒐集瑪納，我吃媽煮的拳頭粄時，我想哪怕是最資深的老饕也不會明白，為甚麼我們會說這些簡單食物有他們不能領會、歷經苦難的愛了。

　　外婆早在2012年離世，現在媽也久已未弄過拳頭粄，不過有一天我要親自弄來吃，只是簡單卻蘊藉的食物難造好，我手中的拳頭粄，不知道與童年時外婆搓出來的滋味會有多大距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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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三種看似簡單尋常的食物，串出深藏其中的愛，創意甚佳。若能加強書寫跟外婆間的相處，當更能符合祖孫傳情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