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天國的一封信


    今年母親節前夕，妳離開了我們。
    踏進家門，沒有妳倚在門框上盼我歸家的身影，而是家人為妳佈置的靈堂，他們挑選了一張妳很好看的照片，面目含笑，那卻是我這一生，看過最痛的畫面。

走進客廳，妳靜靜地躺在那裡，冰櫃嗡嗡作響取代了妳往常喊我名字的聲音，上面開了一個小窗，家人們都不敢打擾妳只遠遠的對妳說上幾句，而我無數次趁他們不在，打開那扇玻璃俯身親吻妳冰冷的額臉，撲面的寒氣凍的我直打顫；從小到大我們吵架無數次，對彼此大吼大叫我愧疚却不曾道歉，妳殷殷照撫我長大我一句謝謝也未曾說，但我第一次說我愛妳，卻是跪對妳的屍體說的。我學著聖經禱文不斷對妳說話親吻妳，呼喚妳也像拉撒路那樣活過來，我問朋友，妳覺得我瘋了嗎？朋友不願打擊我只是婉言說，妳沒有瘋，妳只是太想她。告別式時我偷偷地潛入帷幕後，解開棺蓋的鎖，深怕瘦小的妳推不開，把手伸進棺材捏捏妳，摸妳稀疏的眉眼，可是一直送妳到火葬場的爐口，聽著司儀此起彼伏的聲音，人群在我周遭頂禮膜拜，我跪的直直地，痴痴的不敢錯開眼睛，但依然沒有等來妳打開棺木走出來。

    小時候我出去玩得忘了回家，快到家時天色暗了，門口聚集了很多人，妳焦急地要村裡人幫妳找孩子，怕我被壞人帶走不見了，長大之後我晚歸，就聽見妳急得團團轉，催著阿公借車要去找我的聲音，哪怕我已經二三十歲了，哪怕不過才傍晚六點多，妳還擔心壞人抓走我，把我捧在妳手心當寶貝，可是妳卻自己一個人先走了，讓我再也找不到妳，就像從前半夜醒來不見妳我嚎啕大哭一樣。妳一定不知道，幼時我看了鬼故事，害怕陰差會帶走妳，時常半夜醒來探妳的呼吸，長大後我常確認妳胸腔有平穩起伏，才敢放心去睡；妳病苦中依舊惦念我，家人要求我讓妳放心，但是我心想，為什麼要讓妳放心呢？告訴妳一個秘密，我故意假裝生活不自理，什麼都不會，演戲演了太多年，騙過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其實我什麼都會，只是我越像個廢材妳才會丟不下我，畢竟時光是一把太匆忙的箭，磨皺了妳青春的雙眼，我想不到任何辦法留下妳，只能用言不由衷的拙劣讓妳牽掛，但這個心理準備做了三十多年，卻始終沒有準備好，道別依然猝不及防衝進了生活；我記得在病床前帶妳做決志禱告，護士離開後妳張開手要我爬上床同眠，妳一直失眠，卻還習慣性為我蓋被，我牽著妳禱告，一直相信妳會好，哪怕到妳心臟衰竭前最後一刻我都沒有放棄，一直反覆不停在妳耳邊說：等妳好了我們回家，再種妳最愛的芒果樹，在後院除草曬太陽，再煮湯圓給我吃……哪怕醫生和家人都不樂觀，但強悍的妳，怎麼可能輸給小小的癌症呢？

手術後妳住院，見我來了非得要我吃妳的粥也不願獨吃，兒孫眾多但有吃的一定最優先留給我，即使在喜宴上不同桌，不管旁人側目，還是邁著小小的步伐來來回回走，把妳眼前菜餚都端給我，我始終難忘妳隔著人海盯著我吃飯眼神裡的執著；妳曾痛的連止痛藥都止不住，求父親給妳一把刀，醫護人員搖頭更愛莫能助，進加護病房前，在劇痛中還憂心我回家無人接送，惦記我冰塊似的手溫，囑咐父親為我拿來外套，那也是這一生，妳對我最後的兩句叮嚀：「吃飽，穿暖。」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醒來我都依然倉皇震驚，反覆跟自己確認，才能接受妳走的事實，他們說，年近八十的妳老了，但妳還有一頭茂密烏髮，怎麼會老了呢？哄我夜半啼哭不止，背我抱我是妳，牙牙學語是妳，餵飯穿衣也是妳，教我穿針引線，照顧我病弱不眠不息，怕我冷熱不自知，怕我饑渴無人疼惜，怕我出門沒銀錢，怕我騎車不添油，雨天無遮蔽，妳總是這樣一個人，表面張揚如虎，其實只是護犢的母獅。

我像失親的幼獸茫茫無依，但人生如列車繼續前行，後來我做了很多事，開遍畫展，每一幅畫背後，都藏滿了密密麻麻的妳，為人醫治禱告，因為每個病人都像當時躺在病床上讓我不捨的妳，每個家屬都有我曾經束手無策的心情；我滿世界跑，萬千世界惟獨沒有妳，走過名山大川，擁有繁華風景，可是無論在哪裡聽見大雨和海，浪濤拍岸時，都像妳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那是沿海小漁村，和妳相伴相依的故鄉後院每日獨有的交響曲；我想念妳每次心血來潮，一大早便盛滿熱騰騰的點心，眼睛亮晶晶像孩子獻寶般問我：甘賀呷？我這一生有再大的成就，最幸福的時光還是在與妳的粗茶淡飯裡，因為餐桌對面有妳拼命夾菜勸我吃飯的叮嚀，謝謝妳用生命愛了我三十多年的光陰，妳走之後，我用餘生在思念妳。

妳生性愛潔，小時候天熱出汗，妳總叫喚我，並蹲下身將我汗濕衣物換成雪白麻衫，我雖幼小還未擅言語，仍猶記自己步履蹣跚跑向妳；有一天當青絲染白成霜，我或也有孫兒在床前嚶嚶哭泣，為我即將離去哀愴不已，我會微笑撫摸他的臉，告訴他，對於死亡我從無所畏懼，因為我即將再見到妳，那天來臨前，我將一生枯長的等待，當作最翹首以盼的甘之如飴；在與世界道別那一刻，看著天國大門敞開，金光灑下，比故鄉早晨的陽光更絢爛，妳會在那裡看著我回家，我會倒轉如往昔，邁著兒時的小腳丫，終於再次跌跌撞撞地奔向妳，再喊妳一聲：「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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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深情，由死亡之軀的親近，回顧生命相伴的緊密，作者著力描繪，幾近超自然，又似喃喃低語，字裡行間充滿對阿嬤的思念，豐厚的情感，頗能感動人心，引發共鳴。在阿嬤眾多孫輩中，作者為何獨獨鍾情於她？若能多幾句描寫，當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