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十夜


去年四月二十二日傍晚，我在課堂中瞥見媽媽傳來的訊息：「阿爺情況不好，現在救護車正送往醫院。」

宜蘭羅東相較台北總是濕冷，三歲那年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回爸爸的老家，一下車後見到斑駁的鐵門、嗅著屋內潮濕混雜著陳舊的氣味，心裡有些不安。一個高瘦挺拔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面前，我急忙躲到媽媽身旁。「有什麼好害羞的？」那人雙手背在身後問道，「以後就叫我阿爺吧。」「阿爺」是廣東話中，「爺爺」的意思。那是我與爺爺的起點。

同學嘈雜的歡笑聲將我的思緒拉回。事發突然，遠在澳洲留學的我只能急忙連絡父母，「阿爺這幾天食慾不振，下午突然嘔出大量黑血，目前在羅東聖母醫院急診。」回家後我沿著床緣靠在牆上，「阿爺會沒事的吧！」這是第一夜。

由於家住台北，只有在特殊年節才有機會回羅東探望親戚。印象中的阿爺總是不苟言笑，教書背景讓他老人家多了幾份嚴肅感。阿爺總穿著棉襖外套、雙手背在身後，直挺挺地站在客廳中央，用銳利的眼神掃描每個進門的親戚，深陷的眼窩和鷹勾鼻使他不怒自威，這是阿爺歡迎大家回來的方式。

全家人都對阿爺畢恭畢敬，甚至多少懼怕他威嚴的形象，就我不怕阿爺。記得一年除夕圍爐後，大家各自就寢，六、七歲的我在二樓閒晃，瞄到阿爺坐在走廊盡頭大位上看著電視的背影。我踮著腳走到阿爺背後想一探究竟，扶手椅伴著阿爺鋒利的眼神忽然轉向我：「這麼晚了怎麼不睡？」我嚇得呆在原地，想衝回房間躲起來，雙腳卻不聽使喚。「妳想看電視嗎？這裡給妳坐。」阿爺突然起身，示意要我坐上他的大位，他的氣場使我只能乖乖遵命。「想看卡通嗎？阿爺幫妳轉台。」他的輪廓突然變得柔和，雖然阿爺從頭到尾沒有一絲笑意。

回到現實，看著媽媽傳來一封封訊息：「阿爺越來越虛弱」、「目前在急診室檢查，等病房中」、「醫生說是中度敗血症引起肝膿瘍，阿嬤不同意實施插管治療。」心裡真是焦急如焚，我表明想立刻買機票飛回台灣，而父母考量我即便回去也無法分擔照顧，只好留在澳洲，繼續為阿爺禱告。疲憊且焦慮的我躺在床上滑著手機，期望能收到阿爺好轉的好消息。這是第二夜。

說起阿爺奇特的背景，阿爺生於民國十一年廣東香山，因家中經商移居上海。民國三十七年來台任教。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自大陸撤退，從此阿爺再也無法與父母、家人團聚。年幼時從爸爸口中聽聞，阿爺曾經提起小時候，經常和曾祖父去教會。阿爺來到台灣後也曾受洗。然而，白色恐怖使阿爺無妄身陷囹圄之災，獄中險些喪命。慶幸同批入獄者其中一位同學的父親是將軍，使得阿爺入獄一年即被無罪釋放，此峰迴路轉的遭遇實在是上帝的恩典。但也許是過於苦難的經歷和大時代的動亂，使得阿爺之後對信仰也轉於冷淡。

由於父母在工作和探望阿爺間兩地勞累奔波，加上台灣和澳洲的時差，我只能在睡前從手機訊息中得知阿爺的近況。之後的每個夜裡，我一遍遍地讀著螢幕上的字：「阿爺現在肺功能不佳，呼吸很喘，需要氧氣罩」、「胸腔X光顯示，阿爺的肺部白霧」、「目前轉加護病房，因為不希望阿爺受苦，阿嬤決定放棄電擊、壓胸急救」……，儘管內心煎熬難耐，我所能做的只有禱告。

阿爺高齡九十六歲，記憶力和認知早已開始衰退。不知從何年起，印象中阿爺高大的身影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常窩在沙發上發呆的瘦小身軀。最後一次見到阿爺是除夕，每年我最期待的節日之一。每年的重頭戲就是和堂弟妹一起打牌，但那年不知為何，我特別想待在阿爺旁邊陪他說說話。阿爺問我是誰、在哪裡讀書，聽到我的回覆後，瞇著眼為我加油。隔了一會，阿爺又問了一樣的問題，我不厭其煩地再次回答，阿爺再一次的要我加油。我們就這樣重複好一陣子，我卻樂此不疲。

阿爺住院後的第六天，父母來電表示阿爺精神忽然好轉，能和我通話。我興奮地連忙撥打電話給阿爺，阿爺在視訊畫面中好瘦小、好虛弱，我一直叫著阿爺、問他身體好些沒，電話另一端的他勉強撐起身體，略顯吃力地說他沒事、要我加油與不要為他擔心。我心中竊喜，看來阿爺康復出院指日可待。

誰知在第九個夜裡，阿爺的情況突然急轉直下。父母和所有親朋好友全部回到醫院，隨時待命。五月一日，正當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備上床休息，手機忽然響起，是爸爸打來的。爸爸說，阿爺準備走了。我呆看著視訊畫面中的生理監視器，心跳每分鐘大約五十幾。爸爸問道還有沒有想對阿爺說的話，接著把電話湊到阿爺耳邊，我看著阿爺在昏迷中安詳的側臉，忍著悲傷向他道愛、道謝。方才語畢，阿爺的心跳直落至三十幾，一路歸零。在巨大的失落感與悲痛中，想著也許阿爺一直在等待我的電話，即便無法見到阿爺的最後一面，心中也有莫大的安慰。

稍後大伯透露，阿爺生前不知何時交代阿嬤，自己的後事要用基督教儀式。或許他最後仍承認自己是基督徒吧。現在歇了世上的勞苦，到天家安息。即便有短暫的分離和傷心，想著阿爺現在必定比躺在病床上更為快樂和自由，以及將來有日能再次相見，也就不這麼遺憾了。阿爺，等我老了、有一天回到天上，也請阿爺一定要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口歡迎我回家。


-------------------評審評語------------------

以爺爺的病情發展，倒溯祖孫相處的生平印象。敘事結構俐落，但結尾若再加強描寫企盼相見之情，將更具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