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歡樂食光


   從小每年寒暑假是我最盼望的「食光」，因為可以回宜蘭外公外婆家度假，遠離台北市的塵囂，感受到外公外婆的豐盛的佳餚與呵護。

   今年我卻是第一次感受到少了年味，暑假也不再有度假的氣氛，因為外公過世了。「年菜」不再是外公親手熬煮、醃製多日的梅干扣肉、家傳絕活的紅燒獅子頭、家傳滷味、燉牛肉，做工耗時原味盡出的豬肚鮮湯等，，外公的廚藝精湛，但不以廚師為業，他只為最愛的家人親自下廚、展現手藝。

   少小離家的外公隨軍征戰南北，與同袍切磋出各自家鄉菜，聊表思鄉情緒，再經過自己對廚藝的熱愛與投入，成為獨特創意的「老爹料理」。當別人用陳年米酒頭入味，他卻是用陳年高粱、紹興、花雕等特定比例，硬是調配出與眾不同的酒香從醃製牛肉或獅子頭散發出來。辣椒不只有剝皮，還把子、皮、肉分離，依不同辣度口感將不同種類的辣椒子、皮、肉視狀況加入醬料調配出辣而不辛的溫厚口味。當別人用醬料醃製肉品以小時計算入味時間，外公是用天數來計時。即使刀工切肉切菜，會因不同菜色要呈現口感而講究到肉的厚薄大小，菜葉用手剝或是刀切到什麼尺寸最符合口感最能入味等極致職人的要求水準。

   年夜飯的場景往往是如此展開，兒孫人數多而團圓餐桌小，需分3輪才能用餐完畢，外公總是讓孫子女先吃第1-2輪，年幼者則由爸媽將外公熬煮特爛、口味清淡、切工細緻、方便入口消化最精華部位一口一口餵下。而我小時候卻常被桌上年節應景零食填飽，以致胃口容不下正餐，剩飯、剩菜就進了爸媽肚子，而辜負外公的愛心。外公、外婆即使在兒孫在用餐時，也不時忙進忙出不斷加菜加量，供應不時盤底朝天的美食，女兒、媳婦忙著洗碗盤、端菜，兒子、女婿則忙著把菜塞到桌上硬挪擠出來的位置，好騰出空位上新菜，孫子女們則忙著消化外公的美食，卻渾然不覺外公慈祥的眼光一一從我們臉龐掃過，在我們的飽足愉悅神情裏，他也獲得心理極大的滿足。

   外公外婆永遠在年夜飯中最後吃，表面理由是準備飯菜，回家的兒孫永遠是客，優先上桌，雖是年夜飯，卻從來沒有讓二十多人團圓在外公家中只能容納一次不到十個小孩、六七個大人上桌團圓大家一起吃，等大家已吃完，兒女們照顧自己剛餵飽的孫子女後他們才開始用餐。有一年當我因幾道年菜口味較重，跑回廚房開冰箱拿飲料時，才發現一個驚人秘密，每次年夜飯外公外婆總是把殘餘剩菜，一股腦倒進碗中，攪拌飯、和著湯，當成鹹稀飯吃進肚子，原來外公都把美食佳餚留給我們，自己卻是那樣吃年夜飯，難怪爸媽阿姨舅舅們在每次新菜上桌，總是趕緊挾一點到旁邊空碗空盤，留給外公外婆，以免被我們這些小孩吃光，甚至我們年幼不懂事，還吵著要去分食那些為外公外婆留下的美食佳餚呢！

   隨著外公外婆年齡漸長，舅舅阿姨們堅持在外面餐廳享受年夜飯，二十多人總算可以圍著1-2桌大圓桌一起用餐，外公積極招呼大家吃菜時，總不經意流露出一絲落寞，外公少了揮灑的舞台，菜餚少了外公的家傳口感，只能在記憶中來回味外公的手藝了。

  外公因為少小經歷戰亂而晚婚，跟外公年齡差距就像曾祖父與曾孫一般，使用濃厚的鄉音與我溝通，常常雞同鴨講，小時候還要有勞爸媽翻譯，年歲漸長，我逐漸聽懂外公鄉音，但是外公卻因重聽必須藉助聽器才能與我對話，如今更只能透過默禱與外公做心靈的溝通了。

   小時候，因身材與外公挺拔魁梧的身軀不容易牽著手，享受著被外公抱在手上的特權，沒有注意到外公因著年邁而逐漸駝背，而我乘著年少的時光飛輪，逐漸與外公比肩時，外公開始稱讚我英挺，角色互換之餘，我也心疼歲月在外公身軀留下蝕刻痕跡，轉換成一個青年陪著長者與踽踽獨行的情境。幾年前我生病急診住院，外公一聽到老淚縱橫，馬上連夜從宜蘭趕到台北看我，當然因病關係，我只能吃醫院乏味的三餐，但外公的心意就像聖靈般觸動我，鼓舞我懷抱勇氣直到痊癒出院。

   外公晚年始終微薄的退休俸度日，子女的年節孝敬禮金，也都儲蓄起來預備資助孫子女們的未來教育費，連我考上醫學大學，外公也用「好樣」來支持勉勵我。也許，百年前的時空環境與今日也有所不同，但是外公關懷國事的心志卻不曾改變，也感染了我，求學過程跌跌撞撞，不見得完全照著外公期望去改變人生目標，但因著外公的愛，堅守夢想的初衷卻未曾有所動搖，感謝外公！

   在外公過世前才辛苦上台北分送自己親手調製一些醃製小菜給孩子們，卻渾然不知那是外公最後一次展現絕佳手藝，在品嘗最後留給我們這些愛心醃肉醃菜時，竟然有點食不知味，雖然外公曾經叮嚀要趁新鮮吃，面對最後的遺作，我們家硬是拖著剛好在保存期限前才吃完，來慢慢回味食光寶盒的點點滴滴。

    九十三歲高齡外公後來在家中跌倒而過世，回想與外公相處二十年來深刻感受他的愛是透過費時厚工精心手製的家常菜，化作入口即化的美味呈現出來。做料理的堅持，家傳絕活溫暖兒孫們的味蕾，守護家族成員們的凝聚力。而相片紀錄都是外公幫兒孫所照，少有與我們同框。深信外公已經在天家享受豐盛美食，不用再勞煩自己張羅當主廚吧！每次年夜飯也是我暗自紀念外公的印記，謝飯時總是默默祝福外公呢！


-------------------評審評語------------------

以外公獨到的餐食手藝為核心印象，一一敘寫常民生活中的滋味記憶。緊扣主題，外寫廚藝，內寫生命況味與情感，舒卷自如，但文詞若能再加潤澤，當更加動人！